1965年的面条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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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所以写这个小说,是因为这些年来,我的脑海里经常翻腾着一件事。这件事,在今天看来,小得不能再小。可对多年以前的那个我,却是一桩天大的罪恶。五十二年前,在我十五岁的时候,因为倒了一碗面条,被批斗了三天。而这碗面条并不是一碗好面条,它是一碗馊面。别看当时我只有十五岁,但起码的卫生常识还是有的,一碗馊面吃了,那八成会生病住院的。所以当时进厂不几天的我连想也没想,就把它倒在了食堂的下水道里。

可万万没想到的是,一场灾难瞬间就降到了我的头上。

那是1965年初夏时节,我接到了街道办的通知,去到本市一家国营染织厂报到。当时国家还是计划经济,国营企业招工都是走正规渠道,而且名额也是有限的。当时,要不是中学辍学后的我,在街道组织的义务劳动中(先是在街道上砸石子、后来又到造纸厂剁了半年多鞋底子)表现出色,是不会如此顺利地进入国营企业的。前边说了,当时我刚满十五周岁,还是一个未成年人,但是在当时我就进工厂了。而且进厂后我才知道,当时我们一块进厂的这批工人中,比我年龄小的还有呢。染线车间的小岳进厂时才十四。十四、五,这可是名副其实的“童工”啊。但那个时候国家还没颁布劳动法,工厂又需要人,再说我们这些社会青年,中途辍学,在家闲怕了,都巴不得早点找个工作挣钱呢,哪还顾得上什么合法不合法啊?

我被分配到二车间,二车间织的布都是带颜色的花纹方格布,所以工人都习惯称呼它“色织车间”。一车间是织白灯芯绒的,工人们便称它为“白织车间”。

我们那个车间占地面积可大啦,从车间这头望不到车间那头。锯齿形天窗,五百八十多台上海纺织机械厂生产制造的多臂式、多棕扇、自动升降梭箱新型先进织机,赭红色化学地面。这种化学地面,在当时国内是第一流的。科技人员考虑到织布挡车工劳动强度大,特意设计了这种化学地面。这种化学地面的最大好处是,它质地松软,人的脚踏上去软塌塌的,好像有弹性似的。我第一次踏上这种化学地面时,感觉像踩在海绵上一样。

可以想象:气派的工厂大门,崭新的现代化厂房,一流的机器设备。这一切都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新鲜感、自豪感。我为自己已经成为一名值得骄傲的工人阶级感到高兴!

可是,我万万没有想到,这样美好的感觉,转瞬即逝。灾难瞬间就降临到我的头上了。

说实话,那时候的我,整个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孩子,天真、幼稚,无知。那天中午,我在班上买了一碗凉面,面里放的蒜泥太多,我只吃了几口,就辣得放在饭架上不吃了。赶到下午下班后,开完会,吃饭时我才发现缸子里的凉面,一闻,呀!面全变馊了(我记得那天气温特别高)。当时我是连想也没想,便顺手把它倒在了饭厅的下水道里。正巧被这时过来刷碗的陈正福看见了。

当时在全国城乡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着一场“社会主义教育”运动,即所谓的“四清”运动。陈正福当时是我们色织甲班班长,又是党员。为了抢功,他当即汇报了四清工作组。当时的形势是人人自危,朝不保夕。我曾看到,那阵子,厂里无论是科室干部还是普通群众,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,只要你稍有一点问题,历史的、现行的、政治的、经济的、生活作风的,都会被揪出来批斗。我记得销售科有一个“有严重经济问题”的副科长,姓张,一米八的大个子,黑黑的脸膛,人挺老实,就是因为他有一百三十块钱无法说明其正当来路,结果被揪到大礼堂的台子上,狠狠批斗。这个平日听不到他说一句话的大个子站在麦克风前,面对全厂三千职工作深刻检讨,结果话没说上三句,五分钟还不到,人就被吓得浑身哆嗦,尿了裤子。

我被围在了二食堂门口,陈正福带头批判我。他点着我的脑袋瓜,质问我当前正是夏收季节,广大的农民兄弟都在田间挥汗如雨,顶着毒日头,辛辛苦苦地忙抢收,你凭什么浪费粮食?

陈正福建议把我送到农村去,到田间地头,亲自体验一把农民兄弟的辛苦。

陈正福说话声音很粗,他那一口沙哑的桓台腔,在我耳畔却像一只断了气的破喇叭,有好几次差一点儿把我惹笑了。

他还说司玉山是一个好老头哩!?

司玉山是三八年的老革命,打过小日本,运动一开始就有人揭发他“替彭德怀鸣冤叫屈”,眼下正被“吊在楼上”(接受批判调查)。我与司玉山虽在一个厂子里,但他是厂长,我是工人,我认识他,他却不一定认识我。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巴结一个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的厂长。陈正福为了表现自己,居然无中生有地捏造出这种子虚乌有的谎言来,真叫我感到可怕!

这时候有人又提议把我资本家的父亲叫来,让他看看他养的好儿子!

四十分钟后,正在旅馆上班的父亲果然行色匆匆地赶到了现场。父亲挤到人群前边,怒容满面,他朝着正在举着那碗面条挨批斗的儿子,劈头就是一巴掌:

浑小子,你是净给我添乱啊!

我当时正委屈着呢,父亲这一巴掌,把我彻底打蒙了,手里的面条差一点撒了一地。事后我才知道,当时父亲的处境更不好过:原来,那天,饮食服务公司接到父亲旅馆里的一个副经理的举报,正在调查核实当旅馆私方经理的父亲的所谓“经济问题”呢。这个副经理平日就跟父亲有过节,这次是借工作之名,暗地里报复父亲。父亲当时已经被软禁在旅馆里了,不准回家,写了两份检查了还没通过。后来一帮人又突然冲到我家里,说父亲在家里窝藏了枪支弹药,掘地三尺,也没有搜出什么罪恶证据来,倒是有一个小喽罗趁人不备顺手牵羊偷走了父亲的几幅明清山水画。

然而让父亲没想到的是,他这一巴掌,不但没替自己出了狠狠教训一把浑小子给惨老子乱上添乱的怒气,反倒惹来了批斗现场群众的极大不满,嘈杂的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愤怒谴责和强烈不满:

——他这不是打的他的儿子,是打的我们工人阶级!

——老子英雄儿好汉,老子反动儿混蛋!

——把他们弄到一块批斗!

……

那天晚上,父亲被關在党委办公室接受工作组的审问,直到夜里12点多才被放回家。而我的命运就更惨了,一连三天,我每天都要站在一条又窄又高、三根腿长一根腿短的柳木板凳子上,地点则或是在大礼堂里,或是在厂门口,两手高举着那碗馊面,哆哆嗦嗦地耷拉着头,就像国民党降兵一样,接受来自全厂各个车间和科室的工人干部的批判。当时人们根本就没有照顾到我的年龄,而是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,怀着刻骨的仇恨。有一位年轻的顾总工程师,就是因为替我说了一句“他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啊”的公道话,结果他又被贴上了大字报……被批斗完了,我便被关到车间办公室旁边的一间杂物间里继续反省。吃饭、解手都有专人监视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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